2007年10月26日是媽媽六十歲的生日。
好幾天前我問她想要什麼生日禮物，她認真的想了一會，跟我說她只希望那一天可以都不要做飯。我乍聽之下有些心酸，啊，就這樣啊？我問。正在看韓劇「女王的條件」的媽媽抓到機會了，眼睛一亮，開始喋喋不休的抱怨：你不知道喔，當女人多可憐啊，哪像你從小什麼都不做就有飯吃，我小時候要去上學之前都要給我媽媽挑滿兩大缸的水才能去學校，全家的衣服都是我洗的，我還要種田種菜揀柴火，嫁給你爸之後喔……
當然，嫁給我爸之後又是另一章血淚史。媽媽那個沒有品味的童年，接連上她嫁給爸爸之後操持家務的主婦歲月，一長串說起來，連個大氣都可以不用喘。
媽媽特別喜歡在我面前講這些既是抱怨又意有所指的話。她是一個很傳統的女人，從小在一個極度重男輕女的環境中長大，加以受教育程度不高且生性不喜思考，所以對自己遭受到的種種不公平待遇，她無能為力去想明白所為何來，只能照單全收。這是媽媽他們那個年代的悲哀，然而更悲慘的是，當她生了女兒之後，本以為可以像接力賽一樣，把傳統好女人的棒子交給我，希望我生性勤勞精明能幹善於統籌各式家務，以為我理所當然的能理解為什麼弟弟總是不用洗碗幫著做二廚，我就必須做。
因為我是個女生，在她傳統觀念裏，我就是一個不合格的女兒。我自小獨立性極強，大人講不出道理的事就不肯附和。記得很小的時候，媽媽要求我飯後洗碗，我乖乖的洗了好幾天後覺得不對，問媽媽為什麼爸爸和弟弟可以吃飽飯就去看電視，為什麼我就要洗碗？媽媽說，那是因為你是女孩子，女孩子就是要做家事，爸爸和弟弟是男孩子，所以他們可以不用做家事。我覺得沒道理，和媽媽溝通又溝通不出個所以然，於是開始抗拒洗碗。從此以後，諸如此類多如牛毛的鬥爭開始展開。
女兒的行為不受控制，我個性又倔強，聽不得無理的指責之詞，於是媽媽轉而透過不斷重覆講述她過往的悲慘歲月，一則是希冀我能從中體會到當一個女人應該要有的樣子，一則是她對兩代之間的代溝確實產生惘惘的失落感。
我小時候沒心沒肺，極其反感這種意有所指的抱怨，反彈之下，就愈是離經叛道跟她唱反調。上國中以後，我和媽媽幾乎無法好好說上一次話，最嚴重的幾年，是根本就不說話了，大家各走各的調，誰也不讓誰。家裏劍拔弩張的氣氛，爸爸和弟弟成了最無辜的受害者。
這種情況一直維持到我上大學離家住校後才有所改變，但改變的速度極為緩慢。現在回想起來，好像先是慢慢的彼此之間有一些家常問候，偶爾還會聊個八卦是非什麼的，然後我上研究所，我讀博，我長期離家隻身在外，我和媽媽的緊張關係也愈趨和緩。最大的改變，還是這次我翻天覆地的病了，媽媽不眠不休的照顧我，她以一個母親對孩子最直接的心疼和愛，讓我化解了多年來的心結。我開始能用另一種眼光看她。
人家都說女兒會像媽媽，但是我們很不像。媽媽從年輕的時候就身材壯碩，我則一直偏瘦；媽媽粗枝大葉，我做事穩紮穩打；媽媽外向，喜歡交際，我則內向，喜歡搞宅；媽媽對自己有一種盲目的自信心，我卻總覺得自己什麼都不好；媽媽對俗世生活很在意，我則喜歡高蹈玄虛；媽媽很感性，我很理性……我們很不一樣，即便有著最親的血緣，但畢竟是兩個個體，本無法強求能完全互通聲息，這或許才是我們難容於對方世界的原因。幸好，親人之間再怎麼吵，也無法背過臉去一輩子不認對方，因此，我們才有機會用足夠的時間學會以適合的方式去愛對方。
現在我和媽媽仍然很不相像，但是我們開始能欣賞對方的優點。感情如膠似漆不說，還能在家裏結黨營私。由於家裏經濟小康，養出媽媽貴婦般驕矜的任性，再加上我性格本來就比較一版一眼，大多時候，我常覺得我比較像媽媽，她比較像女兒。
和媽媽對話有個訣竅，就是必須理解她「自暴自棄式的思考邏輯」。
有一次跟媽媽聊到和幾個師長之間的情誼，媽媽感嘆說道，以前沒有一個老師喜歡她，我問她為什麼。
媽媽：「我小時候很討厭寫作業啊，作業老是沒有寫，老師就打我。」
我說：「那你為什麼不寫作業？」
媽媽：「我不是說了我不喜歡嘛」
我說：「所以了，你不寫作業，老師當然就只好打你，跟喜歡不喜歡你無關。」
媽媽：「他打我都把我的手打黑青了，打黑青了怎麼寫作業？」
我說：「你寫了就不會被打到黑青，就可以寫作業了。」
媽媽呆呆的想了一下，「嘩」一聲向後躺在沙發上，然後自暴自棄的說：
「啊，不要問我啦，反正我也不喜歡老師，你們都一樣啦。」
前幾天和媽媽坐在沙發上邊看電視邊合吃一大包M牌薯條，突然她發出爆笑，邊笑邊說，「我剛剛吃薯條啊，掉了一根，結果哈哈哈，我一直找一直找，都沒看見，才發現原來是夾在我腹部的贅肉裏，」說著又把薯條放回她肚子那圈肥肉裏夾住，以證所言非假，「你看我胖成這樣，哈哈，連薯條都夾得住耶。」我無言的放下一根已經吃一半的薯條。
她最近一直在裁縫機前改衣服，因為衣服都穿不下了，我好心的給她建議：「減肥不是比較容易嗎？而且瘦了穿衣服也比較好看啊。」媽媽自暴自棄的自我安慰說：「我都快六十歲了還減什麼肥？這樣就好了。老人都是這樣胖胖的啊。」其實我知道她很怕胖，但是她是不會有任何決心改變這個害怕的。
媽媽思想簡單，個性單純，害羞時候的表情像個小孩子，蠻不講理的時候，也自有其純真處。我愈來愈喜歡像寵孩子一樣寵她。
有次媽媽陪我去看中醫，醫生問診時她在旁邊不得閒，鼓動醫生說我晚上都不睡覺一直在看書，請醫生勸我要早睡早起身體才會健康。
醫生：「睡覺時間多寡和幾時入睡，都是因人而異，不用太擔心。我自己每天也都凌晨一兩點才睡，五點就起床了。」
媽媽：「醫生你睡那麼少喔，那一天還剩那麼多的時間你要幹什麼？不會無聊嗎？」
醫生：「：0 」
我：「……」
有一次又不知道因為什麼事情我們有點爭執，她指責我：「你為什麼都不聽大人的話，你從小就是這樣，不聽媽媽的話。」我很認真的跟她解釋來龍去脈，她最後乾脆耍賴，「我哪敢管你，待會又被人家說，我都不尊重別人，」邊說邊把眼睛集中到某個點上，那個點可以是電視，可以是窗外，可以只是正前方，反正這是她慣用的手法，以不直視對方的態度表達她的強烈不滿。我看著她任性的樣子，突然福至心靈的說：「我覺得你真是可愛。」媽媽「哼」了一聲說：「那你為什麼都不像我？」喝，打蛇隨棍上吶。
今天媽媽帶我去她唸經的媽祖廟拜拜，我們各自持香，媽媽跪在我旁邊說：「你要跟媽祖說，保佑你身體健康，記得要說清楚哪邊不舒服，要不然媽祖不知道怎麼幫你。」我說我從來不跟神明求這些的，還不如保佑你跟爸爸身體健康好了。媽媽一聽趕緊轉身跟媽祖小聲嘀咕：「你不要聽她胡亂講，你要保佑她身體趕緊好起來，給她健康，給她運氣……」
我一下子眼睛就朦朧了。。。
祝媽媽六十歲生日快樂，永遠像現在這麼健康和快樂。
媽媽，我愛你。
留言列表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