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楊德昌導演在2007629日過世了。《一一》是他最後一部電影。
拍完《一一》後,一連串的海外大獎黃袍加身(坎城影展最佳導演獎、美國影評人協會最佳外語片、紐約及洛杉磯影評人協會最佳外語片),卻因楊德昌不滿台灣電影環境而無緣在台上映。這幾天偶然機會下終於有緣一睹此片,看完內心非常感動。
 
《一一》故事是以一個台北中產家庭的成員為主要敘述脈絡,中間還夾雜著許多相關人事的敘述線。情節從一場婚禮開始,之後婆婆中風昏迷躺在床上,為了讓婆婆早些恢復神智,家裏的人聽從醫生的建議必須輪流跟婆婆講話,故事最後結束於婆婆的喪禮。楊德昌曾經解釋過拍攝這部電影的想法:「《一一》很簡單,是兩個『一』的組合。一,在中國文化上是最初的起源,兩個『一』,『一一』,是次簡單。」楊德昌讓每個角色各自說話(除了婆婆),多重的敘事結構看似龐雜瑣碎,但卻又層層疊疊,條理分明;整一而看,就是一幅人生在世的浮世繪。拍攝寫實電影,生活中可以取材的事件很多,但是能組織的如此不著痕跡、意於言外,這是《一一》敘事手法高明的地方。
 
《一一》在拍攝上大量使用廣角和中長遠鏡頭,並多次利用映照在玻璃上浮動的物像,營造出一種疏離感,使觀看者常有置身事外的錯覺,然而情節卻又是那麼貼近我們熟悉的日常生活:婚禮、喪禮、戀愛、背叛、工作、競爭、懷疑、內疚、掙扎、生老病死、人情事理……《一一》片中幾次透過人物之口反覆言道:「事情沒那麼複雜啦」,然而劇中人物卻一直深陷複雜人事,找不到方向。NJ營理念在唯利是圖的商業環境裏,屢屢與工作伙伴扞格不入;在阿弟婚禮上巧遇初戀情人阿瑞,曾經有過的一段刻骨銘心愛情再次迴盪心中,然而時間從年輕走到中年,場景從臺北換到東京,NJ還是無法處理他和阿瑞之間的一些問題。諷刺的是,當年跟阿瑞分手的原因是因為覺得阿瑞不理解自己,但NJ對結髮妻子敏敏的迷惘與失落又能理解多少?原來人生走了這麼長一段路後,我們遇到的問題還是一樣,而且不見得能更妥善的解決。相較於NJ,青春期的婷婷剛伸出稚嫩的觸角在摸索這個世界。她認為只要我們對別人好,別人就會對我們好。以此邏輯,當憧憬戀愛的婷婷涉足一段三角戀,才發現有太多因素不是控於一己手上,原來愛情並不只是我愛你、你愛我這麼簡單而已;原來不管怎麼周全,也不能保證能讓大家都滿意。婷婷時時考慮別人感覺的處世方式,恐怕不是緣於她的年齡所致(劇中的莉莉和胖子是個對照),而是性格如此。我們幾乎可以預期,如果婷婷的性格一直不變,成年後的婷婷還是會問一樣的問題:「為什麼這個世界和我們想的都不一樣呢?」這些複雜的感情還不只是成年人的困擾,七歲的洋洋老是被女生欺負,他的生活就是在被欺負後,然後想方設法報復回來的日子中進行著。一天,在黑暗的視聽教室裏不經意看到裙子被勾住露出內褲的小女生,洋洋的感情有了變化,他與異性之間的關係從勢不兩立到敵我不分,也不過是一個偶發事件。洋洋說:「看到未被命名的小表弟,我覺得我也老了。」是不是當我們不再只是忙著睡覺吃飯、想法子報復別人,當我們的生活開始有了一些煩惱的事,我們就開始變老了?對人生追求很簡單的阿弟在婚後和雲雲還藕斷絲連,多年的感情讓他們的關係如友似親,當中的牽扯又豈是一張結婚證書能劃分得清楚的。
 
楊德昌把許多不同性格的人的生存狀況如實的呈現出來,與其說《一一》是在觀察台北社會,不如說是在體現生命。在《一一》裏,事情的「單純」與「複雜」並沒有那麼絕對的濁涇清渭。我們在定位「孩子般單純」(洋洋、婷婷),渴望更接近「簡單的人生」時(NJ、敏敏),恐怕那裏頭是包含更多東西需要被釐清。例如:成熟和世故的界線在哪?成人世界的客套應該不完全只是世故而已,更多還有是為了顧及他人的感受而存在,這之間的分寸如何拿捏;又如,我們在一個老謀深算的成人身上能看得到的欲望、嫉妒、報復……那些人性本然的反應,我們在一個孩子身上也看得到,那我們如何評價什麼是純真?什麼又是任性?
 
人生在世,很多事都不簡單,不同的人生階段,有各自的艱難;生老病死,愛情,信任,理解,沒幾件是我們能掌握的,就像在NJ身後那個莫名其妙爆破的氣球一樣,我們看不到我們身後,所以我們不知道那是怎麼發生的,也無從處理與防範。
 
花花世界感覺起來那麼多彩,可是其實很蒼白,我們做的都是一些周而復始的事情,不能解決的事情繞了一大圈還是解決不了。但是《一一》還是給了我們一點希望,讓我們可以用一個更寬容的視野,去看待我們自己、我們和別人、和社會的著力點和離心力等問題。劇中的大田或許是一個過於完美化的角色,可不正是這樣的「商人」,提醒了我們從事商業的還是「人」,既為人就該要有人的樣子。楊德昌是有自己的價值觀的,不是只想講一個都市裏尋常百姓家的故事給我們聽,他的人文關懷,透過NJ對大田的趨附表達出來了。
 
良知、真誠、對生活的熱情和勇氣,那才是我們唯一能掌握的。
 
《一一》裏頭每個人都是主角,正如我們各自的生命之於我們而言就是唯一。電影可以興觀群怨,楊德昌的《一一》就像戲裏的婆婆一樣,觀眾可以各自在裏面跟自己對話。從1994年的《獨立時代》到2000年的《一一》,楊德昌以台北為觀察對象,從不平則鳴的意氣難平到悠然見南山的欲辨已忘言,楊德昌在《一一》裏借一個七歲小男孩洋洋之口告訴我們:「我們都只能看到一半的事。我們看不到別人在看什麼,為什麼會知道別人看到什麼呢?」唯有承認了我們都只能看到一半的事情,我們才能更謙虛的從錯誤中學習,我們才能明白必須寬容的原因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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年分/作品
1982
/《光陰的故事》第二段《指望》In Our Time
1983
/《海灘的一天》 That Day on The Beach
1985
/《青梅竹馬》 Taipei Story
1986
/《恐怖分子》 The Terrorizers
1991
/《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》 A Bright Summer Day
1994
/《獨立時代》 A Confucian Confusion
1996
/《麻將》 Mahjong
2000
/《一一》 Yi yi A One and a Two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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